我们与父母说与同学去阳朔玩几天,我以前不时会和同学去阳朔,所以他们并未多问,只让我注意安全。绫也已自己的方式编了一个理由。父母这一关度过,可我们仅仅十六岁,对外出登无人之山我有所顾忌,绫对此不以为然,“一个人去过不知多少次的地方,而且有管理员在,住处也不成问题。”于是我只需带上御寒的衣物与用于更换的内裤,其他由绫一手包办。整理行囊时,我将几本还没来得及看的小说以及CD机连同几张比奇•波威的碟一同塞入。
  早晨七点十分,灰蒙蒙的一看就知晓是冬季的天空,寒风吹得树叶所剩无几的梧桐瑟瑟发抖。我站在楼下,绫背着一个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让人看着都觉得有些吃力的黑色行囊走下楼。
  “背这么大的包你父母没有说什么?”
  “他们早就习惯了我背这包。”
  “真是对女儿身体毫不关心的父母,我来背吧。”
  绫将黑色行囊递给我,我发觉绫身上有些奇怪,这是冬天,穿着的白色羽绒服固然不存在问题,可是她的下半身……
  “你……竟然穿裙子?”
  “有何不妥?”
  “没……没什么,如果你不冷的话。”
  我们搭乘十路公交车来到汽车站,买好去资源县城的车票。我们的目的地是资源县西北部的一个冷杉保护区,绫已与那的管理员联系好,管理员会在县城把我们送至保护区。汽车站人头攒动,不少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正是返乡的高峰,无数的人回到无数的家中,也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在外流浪。电子布告牌上红黄绿的点阵告知我们将要搭乘的班车已经到达。穿着及膝淡蓝色短裙的绫走在我前面,路人侧目于我们这对奇妙的组合。
  眼前的中巴一副寒碜样,车表的油漆几近脱落,感觉上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车内更不得了,座位大多干瘪得如同被虫蛀过的苹果,地上尽是瓜子壳和烟蒂,一股霉味进入鼻腔。我看看绫,她对此不以为意,按车票找到座位。我把绫的黑色大包推到行李架上,“吱呀吱呀”的行李架任何时候塌掉都不为怪。
  乘客数目比车好不上多少,在这样的世界中,连我自身似乎都被同化。与窗外繁荣的情景相比,这里面久如同树被伐尽的荒山。司机不耐烦的发动汽车,汽车一边喷出乌云般的尾气一边行进,我担心这车在盘山公路上会散架掉到深渊之中。乘客们一言不发的聆听车子自身演奏的后现代公路音乐并随之摇晃。我和绫一人塞一只耳机听音乐。车开出市区,温度“刷”的降下好几度,在车令人怀疑的密封性下寒气从四面八方涌入。绫缩在我怀里。
  “让你穿裙子。”
  “不是因为穿裙子才冷。”
  我想起以前看到过的一则新闻,以冰冷的语调讲述给绫听:“一位女性在荒郊野外穿裙子,草丛里的昆虫感受到裙下的温暖于是钻……”
  “好恶心。”绫用手捂住我的嘴。
  车开上山路,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的音乐都渐入高潮,我们无言的望着窗外的景致。
  
  车在轮子没有飞出,发动机没有爆炸,车厢没有散架的情况下难说是安全的到达县城,只有在县城里,我才会意识到平时我所居住的原来是城市,与较差情况的比较并从中得到安宁是人特有的本领。
  绫在管理员中寻找管理员的身影,我几次询问管理员的信息,绫只是笑笑说见面就知道了,她大概看到了管理员,拖着我走出人群。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约摸二十五岁身高一米七零的女子,容貌并不出众,但散发出“她就是森林管理员”的气息。她和绫拥抱了一会,转而与我点头致意,脸上不带笑容。
  “这是珊,这是我……唔……男朋友。”
  她仍只是点头,旋即示意我们与她走。我小声问绫:“她是有语言障碍?”
  “哪有,只是不到必要时刻绝不开口。不过就算她不开口我也明白她想说什么。”
  “果然是同病相怜的好伙伴。”我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绫,闭眼将其形象清除。
  
  车是黑色的农用切诺基,尾箱中堆放着被褥与食物,绫黑色的行囊扔进去后我开门上车。车的外部满是泥土,但车内的保养相当仔细,边角处都没有尘埃,全然看不出是跑了十万公里的车辆。珊调整好后视镜的角度后发动汽车,收音机中是随处可见的情感节目,最近这类节目大有蔓延的趋势,连白天都有人前去呻吟。呻吟无处不在,即使逃到远离城市的村落。
  车颠簸在石子路上,路沿山铺设,要花多少人力才能在这些大山中开凿出如此长的道路,然而仅为作为保护区而专门铺设未免太过奢侈,人无法到达才是最妙的保护。
  山上有些数目的叶片已经掉落,但仍有为数不少的绿树存在,点缀在其中的枯枝败叶有某种神秘的意味——也许绿树是通过汲取枯树养分得以存活。时而有整座整座的荒山闪过,上面是数不胜数的树桩,在下一个转角消失在视野中。道路如章鱼的触手吸住不可胜数的目的地,我们正在其中一只上。
  绫眼望着前方的路面,收音机的信号开始受到距离的干扰,“下面我们……滋滋……的电话。”最后之剩下沙暴一样的声响。珊关上收音机,整个世界只有车轮碾飞的石子撞击车身的“啪啪”声。
  车厢充斥着沉默,长途旅行最令人担忧的境况在此上演——名为沉默的恶魔一点点将信心吞噬,旅者在无数缠绕的话题中搜索而没有结果,直到信心被完全吞没都未能开口。
  绫将恶魔轻轻驱散。
  
  “当初决定登这边的山时我可是徒步前往的。”绫慢悠悠的说,似乎要通过语速的减慢让路途不再漫长。
  “和今天一样打车到县城,之后开始行走,到黄昏时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那时无所顾忌,心想就算死在山里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在我在路旁休息时。一辆车向我开来,车‘嗖’的开过,卷起的灰尘让我整个人变成灰人儿。扬尘平息,我继续走路。再过十公里就可以到达山脚的木屋,我发现之前那辆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一个女子站在车门外。走到车前,那女子自然是珊,我们未作交谈,这条路只通向一个地方,我们明白我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于是我坐上了她的车。”
  “两个怪人。”我笑道。
  绫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到达之后,我们仍未发一言,我从她的装束看出她是保护区的管理员,她从我的行头看出我为登山而来。当时是夏天,我们在户外烤着她带来的牛肉,吃过之后为在为巡山人员搭建的木屋里睡觉。”
  我透过后视镜看珊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表情。
  “第二天她在地图上为我指出到达山下的路,并用眼神告诉我:不要走别的地方,森林太过危险。我花了四天的时间往返。
  “之后珊送我回县城,我们互留了电话。直到最后我们都没有进行任何交谈。”
  话至此结束,道路没有变化,终点的到达遥遥无期,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致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枯树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常绿的冷杉取代,大概已经进入了保护区中。
  
  山由两侧逐渐向道路合拢,最终成为只有道路宽度的如同走廊一般的形状。“快到了。”绫说。我注视着前方自然形成的山之回廊,想象这里曾有河流奔腾的情境。
  不一会,一间与西部片中极为神似的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建在密密麻麻的杉树林间,山之回廊在木屋前几百米处回归山的形态分散开来,地形与平底锅无异。木屋由栅栏包围,作为纯木质结构的建筑搭建得十分细致,屋的四角深深陷入地中,整个屋子悬空地面二十五厘米,红色的尖顶已经褪色。遍地都是难耐严寒的枯草与杉树上掉落的枯果,它们将成为杉树赖以生存的养料。
  木屋较之整片树林简直像是掉落在篮球堆中的弹子球,这里的杉树尽是三十多米左右的冷杉,人置身于其中大概只是弹子球的极小一部分,紧密分布的杉树让阳光难以射入,只有在杉树稀疏的地方有充沛的阳光汲取。
  绫将车停在栅栏前,屋的左侧有一口井,这是尚在使用的井,因为离水源地太远,所以一个能提供平时必要用水的地方是必不可少的。
  珊推开栅栏径直走向木屋,用钥匙打开屋门,屋内不做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取暖用的壁炉与孤零零的床,若掀开屋顶,这光景大可命名为“后现代装置派木屋”。珊转身向汽车走去,我猜她是要搬车后的行李。
  果不其然,她首先拿起绫的行囊,“我来吧。”我从她手中结果背包。她点点头,向坐在井边的绫走去。在我搬运的时间里,她和绫坐在水井边缘看着我,绫说着什么,她微微点头。
  搬完所有的东西,我累得满头大汗,冬季的山风冷得不容置疑,温度再低些刚流出的汗也许就会结成冰块。珊从井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
  (我要走了)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恩,多谢多谢。”
  她幅度轻微的摇摇头,应该是说的(没什么)。
  “那么,再会。”
  “照顾好绫。”
  珊突然开口,让我惊愕不已,我转头看绫,她微笑着与珊招手。回过神来,珊已开着汽车消失在卷起的尘土中。
  
  时间还早,绫带着我往树林深处走去,无风,整个树林只有我们踏在厚厚的枯草与冷杉针形的叶子铺成的地面上。我注视着绫的肩,这是十六岁少女的肩,她会在时光中成为更为动人的肩,“照顾好绫。”珊的声音没有实感的回荡在我的脑中,甚少开口的她为何在刚才特意做出如此的提醒,不详的预感席卷我的全身。但一切运转如常,气温持续下降,我们身边的景色不断变换。
  我们走到一片杉树骤然消失的空地,唯一的树桩孤独的置于地上,像是被遗落于此的某个零件。它的年轮正在按着既定程序增长时被强行终止,我们并坐在这个树桩上。
  “为什么她不喜欢说话呢?”
  “最为寻常的想法则是幼年受到伤害。”
  “神经性语言官能障碍症。”
  “看来在胡编乱造方面你很有研究。”
  “过奖过奖,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
  绫吐吐舌头。
  “其实她的声音很好听。”
  “你……听过她说话了。”
  “就在刚才,难不成你从没听过?”
  “没有,具体的话语一句没有,打电话给她时她只发出‘嗯’这一个音。”
  “为何独与初次见面的我说如此莫名的话呢……”
  “她说了什么?”
  “让我照顾好你。”
  林中的某处传来鸟鸣,究竟会有什么鸟在这寒冬中的树林仍不倦的鸣叫呢。
  “我说……”听罢鸟叫,绫开口道,“你会照顾我吧。”
  “这是什么话,”我看着绫的侧脸,“毫无疑问。”
  绫开心的一笑,如同九月的曼珠沙华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