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已接近中午,房间里早已没有泉的身影,大概是一个人到海滩去了。风将阳台的窗帘吹起,远处飘来海浪的声响。我打开电视,一边用遥控器寻找不那么无聊的节目一边在冰箱中找中意的饮料。
我拿起一听蓝带啤酒坐到沙发上,妥协于无聊的娱乐节目。
湛蓝的天空,并不温顺的太阳,时刻吹拂的海风,梦一般的场景。
电视中的人说着无聊的笑话摆出无聊的动作,换台,米老鼠的养殖,换台,某地列车出轨上百人上网,换台,日本将在五十年内沉没,换台,只剩下雪花粒在屏幕上闪烁。我叹口气,将喝完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关上电视。
突然想起带来的几本书,《胡须的护理》,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慢慢的翻阅,不知不觉中再次进入梦乡。
“喂,胡须长到天上了。”
我睁开眼,果真有一根白色的胡须直入云霄。
“那是风筝!”我这才清醒过来。
“难不成花钱就是来睡觉?”泉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印有哆啦A梦的T恤。
我在躺椅上仰视着高大的泉:“可以说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消费,五星级酒店的躺椅一生能睡几次?”
“美丽的大海一生能见几次。”
“愿意的话在海边搭一个茅屋天天看海。”
泉大概在搜寻反击的语言,我说:“找个向导带我们游览一下景点好了。”
“好土哦。”
“当你老了的时候,看到自己曾经的留影,定会激动得泪流满面。”
“智障。”
我打电话到服务台询问是否有向导服务,“有的。”电话那面说,“可以提供全程陪同,有专车使用。”不愧是五星级酒店,什么服务都周周到到。
不一会儿,就有人按门铃,“请问是需要向导服务吗?”浑厚却掺杂着嘶哑的男声。
打开门,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中年男性,和我身高差不多,头戴圆边草帽身着花花绿绿的地道的沙滩休闲服,脚上踏着一双皮凉鞋,脸上有着岁月流过的沧桑痕迹。
“请进。”我说。
“我叫阿诺舒华辛,平时叫我大叔就行。”
“好名字。”我击掌称赞。
“恕我冒昧,”,大叔环视房间一周后开口道“您独身一人来到海南?”
“不不,你没看到阳台的躺椅上还有一位娇小的女士?”
大叔将视线投降躺椅,面色极为平静,全然没有出租车司机或者服务生的惊慌神色。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远处海鸟和海浪的声音。
“难……以置信。”大叔突然十分吃力的突出这四个字。
“就是这样了,我们去吃午饭吧。”泉从躺椅上起来,对大叔说。
大叔的车是马自达,还好不是什么奔驰凯迪拉克,酒店在这点上还算机灵。
“大叔带你们去本地最棒的餐馆!”坐上车后,大叔从后视镜向我们露出可以看到洁白牙齿的笑容。
汽车启动,车载音响中播放的是艾薇儿的歌。
“够时髦的。”泉赞叹道。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听这个,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比奇•波威和艾林顿公爵。”
“不简单,看来祖国最南端人民品味都大有提高。”我说。
“不过……”大叔说,“你俩怕是更不简单。”
“怎么说?”
“看样子,你们都还未成年吧。”
“何以见得?”
“阅人无数,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大叔顿了顿,“也就十七岁吧,她比你大一些。”
“一点不差。”我佩服地说。
“旅行用父母的钱?”
“父母可不会出这钱,自己挣的。”
“嚯,不简单。可以告诉大叔怎么赚的?”
“机密,说了可能立马有导弹将此车摧毁。”
“那怎么办,我家中还有一个和你们一样大的小孩。”
“设计螺丝。”
“唉?”
“我的职业。”
“还有这种?”
“什么样的职业都有可能嘛。”
“的确。”
“我说。”泉开口道。
“怎么?”我和大叔不约而同的回应。
“你们两个不要其乐融融弄得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好不好。”
“四海为家。”我说。
“举座皆邻。”大叔接上。
“得得。”泉摇摇头,把视线转向窗外。
吃过午饭,我们继续搭乘马自达沿着环岛高速向天涯海角行进。
“说道天涯海角,在你们印象中是怎么个模样呢?”车内音乐变成了赛比亚。
“几块巨石堆在海上。”泉说。
“我怎么都觉得应该是一条极窄的指向天际的断崖石路。”
“以前我也那么认为来着。”
“以前?”
“我十八岁时来的海南。
“那时高考失败,女朋友又和别人跑了,家里人一天对我冷嘲热讽,我顿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心想不如找个地方死掉算了。
“于是我带上钱,买了一张开往海口的船票,打算到天涯海角结束生命。
“在船上时,有一个人知道我要寻死,告诉我到了那里肯定会打消寻死的念头,我只认为是为了阻止我自杀的谎话。
“当我买了门票——自杀还要门票!来到天涯海角时,顿时连死的念头都没了。”
大叔停顿了相当一段时间,车内是歌手的呻吟,路边一成不变的海滩椰树。
“这哪门子的天涯海角!光秃秃的石山,一大堆游客在合影留念,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处,与我最初的想象没有一丝共鸣。
“自杀失败,我垂头丧气的离开天涯海角。在大门,我又遇到船上那人。
“他对我说:年轻人,不要想能够优雅的自杀;真正优雅的死法是年老之后微笑着死去。”
“就是大叔如今所追寻的?”
“正是。”大叔转过头,“到了,天涯海角。”
的确是闭着眼睛不必想象的毫无创意的石头,惊涛拍岸,几个站在礁石上的游客被卷到水里。我与泉摆出亲昵的姿势拍了几张照,又一同与大叔合影,毕竟四十好几还如此潮流的大叔少之又少。
“对了,这里有铜锣烧卖。”在返回的椰林小径上,大叔说。
“就是机器猫吃的那种?”泉还穿着之前那件T恤。
“没错。”
说是铜锣烧,不如说是铜锣烧形状的蛋糕,我吃着伪铜锣烧想起机器猫圆圆的手掌。
“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天吧。”我提议道,这些景点的确是俗气透顶,满当当的人头。
“当初还不是你让来的。”泉没好气地说。
“我认错还不成。大叔比景点有趣多了。”
“安静的话,我知道一片无人的海滩。”
大叔握着方向盘,车转进一条极小的岔路,或许连路都不能算,只是草被压死后露出的地面。大约五分钟,眼前出现几株挺拔的椰树和一株横卧在地的歪脖子椰树,海鸥翔集,水天一色的无人之境。
“好美。”泉叹道。
“不赖吧。”大叔转过头竖起大拇指。
“非常不赖。”我猛的点头。
泉在歪脖子树上玩了一会,我为她拍了几张照。便与大叔坐在一株椰树的阴影下闲谈起来。
“真好啊。”大叔先开口。
“这海滩?”
“自然还有你俩。”大叔看着在不远处玩耍的泉,“我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儿。”
“曾经?”
“嗯,曾经,三年前死了。”
“这……”
“她的骨灰就撒在这片海里,这有她的照片。”
大叔拿出钱夹,将其中的照片抽出该我。
照片中的女孩穿着淡蓝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散,虽然在笑,却给人忧郁之感,无论是眼神还是动作无不给人如此印象。
“非常漂亮。”看罢后我将照片归还,“但感觉像是很忧郁的女子。”
“是哪,忧郁的孩子。”大叔点燃了七星牌香烟,望着大海。
“也许是生长在海边的缘故,不知觉中带上了忧郁的气息。”大叔将烟呼出,烟雾立即被海风吹散。女孩的骨灰也许就像这般飘逝。
“从小就沉默寡言,只和哥哥在一起时才有笑容。”
“还有个哥哥?”
“嗯,大她两岁,现在在北京读大学。”
“纵跨中国的家庭。”
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风平浪静的上了初中,可就在初二上学期的某一天,连自己的哥哥也无法与其沟通了。无论与她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逼得紧了就大哭不止。心理医生看了也无能为力。”
这是泉跑过来,说想睡一会。我让她枕在我的腿上,抚着她的头发。大叔沉默的抽着烟,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气氛。从背后看,犹如一尊点着长明灯的古老石像。
看泉大概睡着了,大叔说:“就这么挨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她去学校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急坏了,四处寻找。但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儿子虽然表面上很着急,但事实上大约有某种兴奋的心情,这点是瞒不过我的,毕竟是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的亲生骨肉。
“后来找到女儿了。在海边一栋尚未竣工的别墅里,用绳子挂在突出的钢筋上自杀了。
“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我,当时平静的处理了女儿的后事。”
“儿子之前的兴奋……?”我想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什么。
“罢了。人各有命。这是她的人生,我们尽力干涉也只能换的这个结果。命中注定。”
“倒是你,和着女孩如何?”
“只是比朋友更为亲密,别的一概没有。”
“没有……?”
“嗯,连接吻都未有过,只是姐弟一样拥着睡。”
“为何不进一步?”
“不成哪,”我摇摇头,“太多不确定了,我想我没有成为她恋人的资格。”
“还有另一个人吧。”
我沉默不语。
“嗯,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秘密。”
“跟每个客人都这么交谈?”
“不,只和你们,看着你们,我就想将心中埋藏的一股脑倾泻出来。”
“挺好的。”
“不过四十岁的人和十七岁的人说这些,够奇怪的。”
“当作对后辈的告诫好了。”
“是是。”
我们看着太阳向海面靠近,树荫也渐渐偏离了方向。泉醒来,说刚才梦见一个女孩的黑色剪影在海边奔跑。或许是大叔的女儿吧,我想。
大叔恢复了平日的神色,说要带我们到海边的大排档美餐一顿。
充实的下午,我看着落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