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时绫已不在床上,炉火仍在燃烧。我穿好衣服走出木屋,打了井水将火灭掉。绫大概是去附近散步去了,屋前昨日搭的水壶架上的茶壶还存有余温。我将茶壶里的茶倒入杯子,一饮而尽。
我拿出来之前收入包中的书看起来,清冷的早晨,树木阻挡了大部分的光线,天空不见太阳,没有风吹,没有鸟鸣,有的只是比昨日更低的温度。
书看至二十六页,绫回来了,今天的她身穿昨日的羽绒衣以及灰色休闲长裤,她向我笑笑,似乎昨夜什么都未发生。
“今天就要开始登山了,其实山很好登,但走到山下需要很长的时间,那是这里最高的一座山,顺利的话我们下午就可以到达山脚,安营扎寨后明天就可以上山了。”
“这里不会有狮子老虎黑熊恐龙之类的猛兽?”
“金钱豹是有的。”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牵起绫的手向道路走去。
背上绫的大包,绫背着我的包。出发前她把我包中除衣服以外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出,把生肉油盐酱醋等烧烤用品塞到里面,“山脚下常年有泉水,即使是下雪天也不会断流。”人数高达两人的登山队自此组建完成,背景音乐是《勇敢的少年》。
一路上只有反反复复的杉树与足感相当不错的枯叶铺成的地面,地球上大概还有不少这样的无人之境存在,但愿这些地方永远保持他们曾经的面貌。
我牵着绫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我的手。”这是我们的约定,没有理由拒绝。我想起壁炉前的吻,想起绫身体的触感,她为什么要哭泣?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中。
绫仍是以前的绫,不,或许不是,有什么在我的告白后改变,那是必将降临的改变,无法抗拒,不可避免,我将头转向绫,她脸上挂着笑,是了!就是她的笑容!
笑容之于以往有了变化,角度的微小差别带给我的是无比的震惊——她此刻的笑容是强颜的笑颜,是掩盖的笑魇,我恨不得立刻问出口:“为何要勉强自己?有什么是你我不能共有的?”但我没有问出,我清楚的明白此时将问题问出,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我需要将心情平静,答案会在其需要出现时出现,贸然的举动获得的也许是不完全的乃至错误的答案。
察觉到我的视线,绫转过头:“怎么了?”
“我在想与你结婚以后……”
绫迟疑了片刻,我从她眼中看到的只有伤心与哀愁,看到这样的绫,我开始怀疑昨晚的举动是否正确。她太需要安全感,也许一个人时她通过登山构筑的防线开始分崩离析,我则是那防线被破坏关键性的蚁类。如果举动正确,那么此刻的绫则处在从防线中走出来到我这一侧的阶段;若错误,那么她将站立在原地看着不再存在的堤坝崩毁自身。我需要时间,时间会将一切印证。但有什么在敲击我的脑畔——没时间了,你的时间所剩无几。到目的地时问吧,将一切疑问在适当的时机化解。我对自己说。
中午我们在一片空地休息,时不时会遇上这样的空地,因为地面是石头所以树木无法在上面生长,仿佛就是为了人类的来访而特地空出。我们席地而坐,吃着面包。火得到晚上才生,一是为了避免麻烦二是要选择适当的地点生火,引起森林大火可不是儿戏。
我注意到远处有“沙沙”的声音,既非风吹草木抑或树枝掉落的声响,而是人的脚踏在这奇特的地面上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站起身,绫用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手上应该拿着一个大的实木棒,将来着一棒击昏,可我只有一个吃了一半的硬邦邦的面包,我举起面包,做好应对一切危险的准备。
一个黑影闪现,刀,剑,血!尸首,杀手,人!
以上只存在于我的想象,现实是:一个头发长得拖在地面的银发的老人出现在视野中,他拄着拐杖,驼背的他穿着单只一件米色不知缝补过多少遍的布袍。
“您好。”绫首先打招呼,看起来她认识这位老人。
“这是什么,上古隐士么?”我小声问绫。
“快打招呼。”绫踢我一脚。
“您好。”我致以古代贵族的九十度弯腰右手收腹式的问候。
“年轻人,不介意的话我们聊聊。”老人的声音苍老雄健,整个森林似乎都回荡着他的话语。
我们向前行走,“您是山神?”我问。
“嗬嗬。”他笑了几声,笑声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一般,“我不过是六十年代逃至这山中许多人罢了。一同来的人大多在附近的村落定居下来,我也不例外,可如今一同前来的人都死去了,我也年近一百,时日想必无多了。”如此推算,她大约是四五十岁时来到这里,那段岁月对我来说太过遥远,那是连父母记忆都处于混沌的年代。
我保持着沉默,老人说要与我聊聊,可初逢森处,年龄的鸿沟横亘于我们面前,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安德烈•萨尔农曾说过:与陌生人谈话的技术是至高的艺术。我不具备这样艺术的技术,我选择沉默的艺术。
“你是她男友吧。”老人问,虽然是问,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显然对自己所认定的事物给予充分信心。
“嗯。”
“如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好人?如此没头没脑的论断从何得出?被年近百岁的老人称为好人,我不知是开心还是气恼。绫掩嘴偷笑。
“年轻人,记好我接下来的话。”老人站定,阳光从云端透出,通过叶隙让树林充满柔光,老人的银发熠熠发光。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老人拍拍我的肩,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要变天了。”
我琢磨不透老人话语的含义。
“听得明白?”我与绫继续前行,树木越发稀疏,光线比之前充沛不少。但无太阳,太阳在老人说话时出来后就再不见踪影。林中发出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那是对你说的话。”绫的语气没有了之前的俏皮,刚认识她时的神色爬上她的容颜。
“我想与你是有关联的。”
“也许,但被点破就……”绫淡淡一笑,“而且我的确不明白。”
我点点头,牵着绫的手前行。
太阳落山时,我们到达山脚,树林在这里死掉,山的下部极为陡峭,但半山之上有所平缓。山上无数,这样的石山上也不可能生长什么树木,只有被冻死的草。如此高的山峰在林中时竟让人毫无察觉,就像是知道我们要到来突然耸立起来。无法估计山的大小,我们所能看见的不过是其中一角。被山环绕的树林中被树林环绕的山,看着山,绫过去寂寥的神色再次浮现。
“累死了。”我瘫坐在地上。
“辛苦了,把帐篷搭上吧。”绫取下我背上的黑色背包,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还没看清帐篷压缩时的模样,绫就已经把它立起来了,墨绿色防水布四角帐篷,除了进入的小洞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我去打水。”绫从包里拿出水桶,将塞在里面的衣服取出放到帐篷里,我打起精神与她一起打水。
我们沿着山行走,我仔细观察这里的地形。外围的山到这里地势逐渐倾斜,形状就像是一种可以中间有突起可以放置炭火进入的火锅状。我们将要登上的山在山脚下竟然看不到山顶。看着山壁,我总上不来实感,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把握其形态。
很快就听到流水的声音,泉水从半山突然出现,将岩壁冲刷得光洁如镜。泉水流入一个有石头围栏的深潭。一切都太过奇特,像是毫无关联的事物被胡乱的拼凑在一起。
“你说把桶扔进去会不会有泉中仙子出现呢?”绫一边打水一边问。
“大概泉会跳出来把桶扣在你我头上。”
“你心中的泉就如此蛮横?”
“总不至于摸着头说下次小心吧。”
“她……”
“得得。”我可是从初中就和她同班。
绫拿着铁签翻转着让上面的牛肉烤熟,我把生肉涂上烧烤酱。天黑得有想得程度,在这无数的空地可以清晰的看到腼腆的星斗。远离城市的空气格外洁净。白天的云不知被风吹到何处。绫将一串烤好的肉送到我口中,我咀嚼着劲道十足的肉遥望星空。
“人为什么要发射卫星呢。”星星闪得我头晕目眩,我收回视线望着绫。
“为了更好的了解这个世界。”
“连一个人都无法了解的人,却想了解整个世界。”
“也许在对整个世界的了解中获得决定性的启示,对微小个体的探索在宏观上不具备意义。”
“斯普特尼克。”
“旅伴?”
“不觉得是极为微妙的词汇?”
“中文更为奇妙。”
“比如?”
“幽云十六州。”
“的确。”我点头称是。
吃完晚饭,我们坐在火前,炊烟升上天空,我们哈着白气看着火。我思考着如何将疑问万全的表达。
直到睡觉,我都无法找到确切的方式表达疑问,也许是我太过敏感,只身森林让我更为注意平时没有注意的地方,也许我看到的笑颜就是她从不曾改变的笑颜,无论从前或是未来,她都会挂着这样的笑容生活,那是用任何方式修补都无法完全擦除的结痂。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