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依然在睡,我走出帐篷,脚被瞬间吞没。
  不,这是雪,这是雪的国度,杉树枝干上挂着冰针,帐篷上也积着雪,转身看向孤独的山峰,黑灰的山色被白色完全包裹。
  空中依然有雪落下,我突然感到刺骨的寒冷——从睡袋钻出后我只穿着睡衣裤。我赶快把自己包好。
  穿好衣服,绫已醒来,“下雪了。”我说。
  “真好。”她露出释然的笑容。
  拍掉旅行包上的雪,将水瓶灌满,我们精简行装上阵。绫递给我一根可伸缩的金属棒,因为山无道路,所以要用这根手杖探查路面情况,加上山上有雪,更需小心谨慎。
  “为什么我们非爬这座上不可呢?”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值得一登的山数不胜数,风景的秀丽程度与攀登难度这座山也排不上名次。而且当我第一眼看见这座山时就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割裂感,似乎是雪往天上飘水向山上流的感觉,绫为何会选择这座山呢。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到达的最远的山峰,当然,原由不止于此——这座山对我有莫名的吸引,它让人琢磨不透,我想在不断的攀登中可以将它隐瞒的一把揪出。而且……真正让我从过去的我振作的正是这座山。”
  “但我站在它面前只感到毛骨悚然,它在呼吸,它在注视我们,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嘲笑我们。”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漫画,新发现的山脉中山壁上有许多人形的凹槽,无数的人来到这个地方找到属于自己凹槽并进入。故事最后,人们才知晓这是古代用于行刑的工具,之前进入的人在另一处的出口已被拉扯得不成人形。
  “没错,它是具有灵性的山,它的存在让我们认清所处的位置。”
  无法否认,这座山的确具有这样的威力,山形的磅礴让人相形见绌,在任何庞然大物前,恐惧是第一反映。
  “不是的,”我说,“认清之前的恐惧感,不是对山的恐惧,而是它将要做出什么的恐惧,离山越近,感觉越为强烈,它会让什么失去,也许是语言,动作,呼吸,气味,也有可能是你我。”
  “那样不是很好么,”绫捧起我的手放到胸前,“我们一同登山,一同消逝。”
  
  踏雪登山,绫一直牵着我的手。雪不紧不慢的下着,雪不会孤独,因为他们总有归处。在半山腰的一块巨大的扁石休息时,绫仍然拉着我的手。这是寒风瑞雪中维系着两人温度的纽带,微笑的接触面有着巨大的能量。
  绫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我怦然心动,把绫拥入怀中,她搂着我的背,我们在雪中开始了五分三十四秒的左岸香颂式的吻。
  拥吻时,万籁俱寂,落雪无声。我百般期许的场景在此刻呈现,吻所能证明的并非倾慕之情,世界上还存在着非情愿的吻。我们缘何追求身体的接触?摸头,握手,拥抱,接吻,做爱……这些行为可有本能之外的解释?对我来说,一切行为必有其意义,我与绫从夏为始联系在一起。若有可能,我希望以此一吻为终——奇妙高山上十六岁少年少女的左岸香颂式热吻。对于绫,或是我,大概都是最完美的结局——因为我察觉到空气中躁动的气味,不祥的气味剜得我的太阳穴疼痛不堪。
  绫的面庞再次沁出泪珠。
  
  她哭得极为平静,只能从眼角的泪珠与面庞湿润的痕迹看出她是在哭。她的表情介于笑与悲之间,她应该要说什么,握着我的手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掌心。我用右手拇指拭去她的泪,出来的这几天她的情绪波动太为频繁,也许当时我应拒绝出行。我等待着她开口。
  
  “很累,十分累,太累了。”绫以呓语般的声音起始,“上学时,回家时,吃饭时,我都恨不得一睡了之。可是不行,有什么在我身后驱赶我,我不能停下,停下后我就会化为尘埃,我必须动,必须行走,必须奔跑,再累再如何想睡我都不能停下。
  “你知道我常做的是怎样的梦么。那是任何人置于其中都会绝望的梦。想象在一个连海水都能结冰的房间里,我要不断的向外挖洞以逃出严寒。每次梦中我都要花上难以计数的年数将洞挖至房外,但梦没有因此结束,在房外有黑压压的人群,她们是瑶,高矮胖瘦大小不一的瑶。我因为我脑中是怜悯性的存在,在反复的梦中我意识到,不是的,我对她的恐惧根深蒂固,那是恶毒花朵长满尖刺的藤蔓将人缠绕一样钻心的疼痛,她让我在自身的世界形成的过程遭受重创。
  “知道我最初登山的目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我揣测不出,思维开始紊乱,我无法解开线团。
  “自杀。”绫深深的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呼出,白色的气体似乎即将结冰,泪痕褪色。
  “说什么内心的平静是不可能的,我登山为的是寻找最佳的场所。我希望在自己满意的场所死去——不要与我说人生的美好,美好固然存在,但在梦魇不断侵蚀的世界里我如何才能自如的享受其美好?
  “我遇到了你,你内敛,不如其他男孩一般轻浮,你有自己的思维方式,玩笑也适可而止,最重要的是,与你在一起,我可以全身心的感受你我的存在,不受梦境也不受创伤的干扰。我依赖你,若你从我身边离去,我对生存将不报任何希望,只要你仍然存在,我便会存在。”
  话音落到山脚,再没有别的堪称声音的声音。
  “我珍视与你度过的一切时光,”我必须为绫的话语做出回应,“我们双方业已确认对对方的情感,不存在什么需要担心的事物。我会在接下来的生命中对你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将心中所恐惧的告知对方,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人终究是需要关联在一起的,只有关联才能维持心灵的完好。”
  我轻轻的吻了一下绫的唇,站起身来,“走吧。”我伸出手,这是真正的开始,绫已述说她行头的悸芥,这是两片星云最为接近的时刻,引力将会让他们永远相聚在一起。
  我的手悬在空中,绫原本的位置没有任何痕迹。
  引力可以结合一切,也可以推斥一切。
  一切荡然无存。